月19日下午,暴雨席卷南京,66岁的绿化工人蒋梅花在涵洞躲雨时被水冲走,三天之后,她的遗体被找到。
蒋梅花家在距离南京市区33公里外的村子,每天她要4点起床,跟村里人一起坐着面包车横穿长江大桥,才能赶在6点前到单位打卡。
南京市雨花台区守正路的滨水步道是今年2月新建设完工的,紧挨着一条两米左右的河道,当地人叫一号沟,一公里后汇入秦淮河gogo体育。通往秦淮河的方向,每几十米有一个涵洞,也是新建的。涵洞上方可以通行,下方也有步道,可以休憩散步。7月19日这天下午三点左右,天空乌云密布,雨点逐渐密集。绿化工人蒋梅花和她的三位工友跑进了一处有步道的涵洞躲雨。67岁的杨鹏和河道清洁工人徐志宏也在里面。
杨鹏是附近小区的居民,退休后几乎每天都来这里练吹萨克斯。他之前就见过蒋梅花和她的工友,觉得她们“工作很辛苦”:不管是下小雨还是顶着烈日,几个人要么在修剪灌木,要么在整理草坪;只有午间一会,才能躺在涵洞下面的坐台上休息,头就直接搁在台子上,什么都不垫。为了不打扰他们休息,练习的杨鹏有时会停下来等一会。
四五天前也下过雨,当时河里的水漫到步道上,随后漫过石台,不过随着雨势减小,水很快就退了。但这一天,水涨得很快,只几分钟,河水从河道漫上了步道,然后过了石台,没有消减的迹象。他们几人迅速站到石台上,前后一溜,最前面的是他,后面是杨鹏,接着是蒋梅花和她的几个同事。
雨越来越大,水继续上涨,速度越来越快。杨鹏闻到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,河水也从清水变得发黄发黑。紧接着,河水卷着浪向他们袭来,“快赶上一辆小轿车的行驶速度”。为了保持平衡,徐志宏喊,“大家用手撑着桥顶。”
杨鹏记得,身高170的他和徐志宏头能够顶到桥,个子最小,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蒋梅花则费力地用双手撑着桥顶。
只有几分钟,杨鹏便听到后面传来蒋梅花撕心裂肺的呼喊声,满是焦虑和急迫,“快报警,快打110!快打110!”杨鹏对着拨出去的手机大喊,“我们在贾西路前面一个涵洞下,有六个人被困在这里,你们赶快来救援,要不然就没命了。”但周围全是哗哗哗的水声,他听不见对方的应答,重复喊了四五遍。这时,水已经没过了杨鹏的膝盖。
就在这时,背后传来“啊”的一声,杨鹏扭头一看,最后面的一个绿化工人被冲入水中,紧接着几个人像骨牌一样,一个撞一个,全被卷入水里。等从水里抬起头后,杨鹏瞅着迎面有一块景观石,他全力抱住石头,双腿夹住,才免于被冲走。惊魂未定的他看向远方,发现有1名绿化工人,被步道旁的石椅挡住;徐志宏则被一棵景观树拦住了。路边经过的几个农民工救了他们。
个子最小,瘦瘦弱弱的蒋梅花不见了踪影。7月20日,南京市雨花台区水务局通过官方微信“水润雨花”发布的情况通报提到,因瞬时强降雨造成河道水流增大,在桥洞避雨的蒋梅花不慎被冲入水中失联。
时一个小时内,南京45个乡镇(街道)的降水量达到20毫米以上,其中双闸街道达到112.1毫米,雨花街道84.5毫米,铁心桥街道春江社区73.6毫米,最大小时雨强112.1毫米,为南京近10年雨强第二位。
杨鹏觉得惋惜,以前下大雨,他看到南京其他地方路面过车的涵洞,都会有警察在涵洞积水位置值守或是放置警示牌禁止行人通过。而这次出事前,新建的涵洞位置没有提醒,他们几个人也没有安全意识。
蒋梅花今年66岁,是两三个月前才到滨水步道附近做绿化工人的。她家在距离事发地33公里外的南京浦口区汤泉街道的陈庄村。村里有1300多口人,以陈姓为主。蒋梅花的丈夫,是上世纪70年代从安徽滁州的一个村子搬过来的,后二人结婚有了一儿一女。
他们多是干零活,有不少就是做绿化工人。在涵洞跟蒋梅花一起躲雨的几个人,都是陈庄村的,
他们每天要4点起床,一起坐着面包车横穿长江大桥,赶在6点前到单位打卡,下午四五点钟下班,6点多才能到家。
汤泉是全国知名的“苗木之乡”,曾以栽种雪松出名。陈山说,村里80%的人都种雪松,最鼎盛时期,“汤泉这边没有一块地是种庄稼的,到处都是苗木。周边五六十公里,北到安徽滁州、南到马鞍山,总共大概10万亩苗木。”陈山说,“其中有6万亩gogo体育,是我们汤泉的,包括我们自己的土地和在外租种的。”
凭借着种苗木的优势,在城市化迅速推进的背景下,过去十几年里,陈庄村的村民种苗木、贩苗木,经济情况都不错。陈山说,在2005年前后,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两层小洋房,瓷砖、地板、铝合金门窗是标配。后来,村里家家户户都买了小汽车,许多人城里买了房子。“基本是男的做苗木生意,女的看工人干活,同时负责烧饭。”陈庄村村民、蒋梅花的朋友刘兰告诉本刊。
蒋梅花家里也种了十多亩苗木。她的儿子司立军今年43岁,他记得以前上学放假回家都会去苗圃里扛雪松,一棵5米高的雪松,带个大土坨,压得肩膀和腰都会很痛。
作为一个没有根底的外来户,蒋梅花家里的情况一直滞后于村里人,村里人盖两层楼房时,他们家还是小平房,但比起种稻谷的农村人,家里还算过得去。
但2018年之后,房地产市场持续走低,随后又碰上疫情,汤泉的苗木行情断崖式下跌。刘兰告诉本刊,2018年,1.5米高的雪松几十块钱一棵,现在五块钱都卖不出去。收树的货商也不来了,以前3月到7月是收树的旺季,货商们把汤泉镇上的宾馆、饭店、歌舞厅挤得爆满,镇上的四星级酒店都需要提前预定,否则就没房。现在宾馆空着,很多饭店都倒闭了。“有的直接当柴火卖,一毛多一斤,荒废的苗木,没人修剪,全长一起糊成一片,密密麻麻的,歪七扭八的,田占着,也不能种粮食,哪有收入,只能出去打工。”
在村子里,年龄在四五十岁的村民,女的可以去市区食堂帮工、去售楼处打扫卫生,还有一些人去当保姆,男的则能去当保安,也能开网约车。
像蒋梅花这样的,60岁以上的只能去干零工,主要是做绿化,“不要动脑筋,又不要出太大的体力,是最低价值的活。”
刘兰说。gogo体育蒋梅花老家的侄子记得,她去年在老家锄过田埂,一天90块钱,工资比较低,到南京市区做绿化工人,工资能多十几块钱。
家里的大事小事,都是她管,儿女小时候,蒋梅花总是四点多就起床,洗衣服、做饭、干农活,丈夫只管田里的重活,从不沾手家务,连衣服都是找好交到他手里。“普通的农村妇女,干活的时候都苦,但总有闲下来的时候,大家会一起打牌,挺开心。”刘兰说,
蒋梅花很少打牌,她是村里少有的几个一直在外面找活的,“把打工当做就像上班一样的,今天不做,今天就少挣100多块钱。”
2005年,司立军沾上,之后染上赌瘾,输光了手上所有钱,妻子与他离了婚。一直到2021年,他都漂泊在深圳,靠送快递维持基本的生存,女儿的照顾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母亲蒋梅花。“儿媳妇住在镇子上,三四年前孩子还小的时候,她每天白天在地里干活,傍晚就去镇子上接孙女放学,给孙女做饭,收拾好了再回家。她不会骑车,五六公里都是走着去。”刘兰说。
在这些年里,蒋梅花从来没有放弃过他。当时为了尽快还清赌债,司立军必须赶在7点半上班前,去给菜市场送一趟菜,需要5点起床。
他担心起不来,母亲就每天5点给他打电线个多月。前年过年回家,母亲还掏了300块钱给他,说“你有钱没钱,都要回家过年”。去年过年,他让母亲不要出去打工,递给她2000块钱,但母亲又还给了他。
司立军知道,因为他的赌博,母亲在村里抬不起头。当初,司立军是大队上少有的几个考上大专的人绿化,但沾染了赌博后,邻居会说,儿子没出息,会读书有什么用?相隔几百米的邻居,他们从来不会来串门,母亲也不去跟人交往。司立军知道母亲手头并不宽裕,她一个月的养老金有五六百块钱,一年下来也就6000块,父亲是个强势的人,一直将家里的经济大权攥在手里,母亲想要贴补儿子和孙女,就只能自己赚。
吃东西的时候,她总会把好的那块肉给家里人,自己吃带骨头的。家里鸡下的蛋煮了,她从来不吃。她很少买新衣服,很多时候是捡亲戚的旧衣服穿,后来出去打工,总穿着工地上的迷彩服。“她很苦,她的苦,只有一个人受着。她不想我知道的太多,怕给我带来一些思想包袱。她不光是身体苦,内心也苦,身心很疲惫。”司敏说。
蒋梅花很少有开心的时刻。儿子司立军印象深的一次,还是2004年国庆节时,那时大学刚毕业的他带着爸妈去南京市区游玩,父母对他期望很高,他也是心气高的时候,大家都很开心。